close

20170201-01.jpg  

金宇澄 20170130 07:00 風傳媒

http://www.storm.mg/article/216284

 

當年一位弄堂理髮師,經常提到店裡有三個鑄鐵轉椅,「大煉鋼時代」讓上級領導拖出去化成了鐵水,從此就改用木椅子,作為理髮師,他一直覺得很沒面子。 

當年上海的弄堂理髮店隔壁,往往有老虎灶(編註:老上海弄堂口售賣白開水的灶房)、裁縫店。理髮店一般不生爐子,由老虎灶送熱水。 

阿強常為父母看守「老虎灶」,幫理髮店送熱水,時也剋扣水錢,灶上有個鐵罐,一旦父母不注意,阿強就「五爪金龍」,抓了角子就跑。 

逢年過節,店裡照例生意興隆,理髮師老李請阿強在底樓「前進」理髮店幫忙,為女人擰毛巾,拆捲髮筒,火鉗燙瀏海。 

當年多少女人的膩滑頸項,在椅背、水盆前面低垂豐隆的細節,紛繁熱鬧、吐氣如蘭的場面,現在想想阿強依舊感到神往。老店漸漸老了,西洋老地磚讓幾代人繡花拖鞋、皮拖鞋、夾腳拖鞋、廣式木拖板、「燒賣頭」、「丁字」、「鬆緊鞋」磨去了「洛可可」紋樣,留下雲霓狀一片死灰。 

也只有阿強曉得,這塊地方是本人的青春化境,是自身年華飛度的客廳,這裡曾經出入過多少一九七○—一九八○年代弄堂美女、菜場風流少婦、女店員、獨身女子、時髦老阿姨、「老妖怪」、出格女生(時稱「賴三」),種種笑貌鬢影,阿強爛熟於胸——從哪一年哪一天起,店裡逐漸就消失絕滅爽身粉、鑽石牌髮蠟的氣味了?多親切的女人的味道。生意逐漸逐漸清淡,店裡的貓也老了,當年幾個察顏辯色、油嘴滑舌的師傅也已經木訥遲緩,閒來不再拈了蘭花指,對鏡細梳日益稀疏的白髮,天曉得,他們曾經都留有那種鋥光油亮、「梁波羅」式的分頭。再以後的以後,老派鑄鐵白琺瑯理髮椅子,老式鋼絲燙頭罩,本白補丁布圍兜,「勝家」白銅電吹風,禿毛白鬃肥皂刷,美式趟刀布,老牌德國剃刀,「三友」花露水及其他的名堂,都於某一時某一刻忽然消失了。這個玉石俱焚的年月,正也是阿強供職的國營工廠關門大吉之時。 

「前進」理髮店讓民工叮叮噹噹改作「美美」洗頭店的那個夏天,滬西數家大型紗廠正也叮叮噹噹「壓錠」,砸碎大量的紡機,轉眼之間,阿強同樣熟悉的輝煌車間,變成了一堆垃圾。

*****

如同當年千千萬萬樸素的愛戀樣式,阿強癡迷過鄰居的女人或女兒,先是來娣,而後劉美萍,還有隔壁弄堂小紅,長他四歲的大花瓶林麗麗等等。這些女人堪為無果之花,有看頭,有顏色和香氣,有情有義,但缺少姻緣,不結仇,卻有根蔓,也有日後持續生發的無窮等待與可能。林麗麗結婚十五年後,與阿強小心翼翼約會了多次,腰身肥碩許多,也靈活有力許多,兩人時常去廉價早早場(七:三○—九:三○)的集雅舞廳,結結實實跳了幾次舞。

當年阿強每一次下中班,是打開理髮店前門上樓的,比走後弄堂近,他有鑰匙。小店晚上七點就打烊了,他關了門,獨自停在店堂中央,弄堂的路燈光斜照進來,一面一面鏡子閃過年輕的側影,蕩漾女人的髮香。理髮器具和所有的雜物都鎖入櫃裡,只有鏡子和理髮椅遺露在外。有時他就在椅子裡坐下,轉動把手,椅身斜靠下來,如修面那樣躺平。很靜的夜晚。三號滬生家收音機唱《紅燈記》片段,頂上響動,有樓板縫隙洩漏的光,移動痰盂的聲音和流水聲,他曉得二樓鄰居新娘子來娣已睡醒起身了,這樣的空間結構,聲音不算秘密。他曉得她床榻的位置,拖鞋和文胸放在哪邊,有時,他意識來娣正透過樓板的裂隙,靜看下面他仰臉假寐的姿勢。她告訴過阿強,這是最難忘的景象了。來娣是通宵公車的賣票員,如果趕去上班,如果船員丈夫睡得死,或離家出海,她就躡手躡腳烏髮蓬亂下樓,在離店門最遠的陰影裡,緊靠理髮椅子和這個小學徒親熱纏綿良久,這是阿強印象深刻,一生都引為源頭的寶貴初戀。 

有很多夜晚,阿強就這樣躺在空無一人的店堂,躺在閘北民居深處這塊安靜地方,像被催眠、禁錮在理髮椅裡,四周多寧靜。耳中繼續一陣陣紗錠嘈雜,最後消散了。 

他把椅子調整到原來角度,經過混合了去污粉氣味的洗頭池,打開昏黃的電燈,陡峭後樓梯就豎在眼前。二樓是來娣家和美萍家,開啟三樓家門,五斗櫥上的三五牌台鐘敲了一下,十一點半,也許十二點半。眼中前、後樓的三層閣,雙老虎窗,是阿強住所。父母弟弟通常都睡了,方桌的紗罩裡是一碗泡飯,剩菜,煎龍頭烤,或新蠶豆。

美萍算是阿強第二個女友,畢業分配是安徽兵工廠,暫留上海培訓一年。有一次兩人下中班,就在深夜的理髮店裡,不知怎麼抱在了一起。 

美萍是美人肩,藏青對襟棉襖,皂色平針絨線領圈,深咖啡罩衫,米色開司米翻領,簡單乾淨,骨子裡考究精心。理髮師老李說,美萍有「小孤孀」的冷。阿強知道,她身體也真是冷的,薄棉襖內只穿了一件棉毛衫,裹緊冷冷的細圓身體,她不冷,一定也感覺冷,拉住手臂,阿強感到她的顫抖,她的心一直也是冷的,知道留滬只有一年,從來不對阿強囉嗦什麼,但她的上海確實是沒有未來的,是完全肯定的。在夜晚的理髮店,鏡裡這對昏暗的年輕男女陌生對望,相看良久,都缺少表情。阿強為她攏頭,燙瀏海。美萍的白手如蔥,經常出現在黑色的鏡子裡。她在廠裡學的是加工鑄鐵件,學做粗車工,這是相當齷齪的工種,鎢鋼刀頭碰到飛轉的鑄鐵,就騰起一陣黑霧。她戴口罩,帽子,絕對珍惜自己的一雙手,對嬰兒那樣當心,已經是要手不要命,一直違反車間規定,戴手套開車床。她私下裡講,就是給機器捲死,也要戴手套。理髮師說,劉美萍的手,弄堂裡是排第一的,如果她是外國明星,就要買保險,可惜是工人丫頭的命。

*****

劉美萍和輕佻的小紅,最喜歡蕩馬路,兩人無心無腦,挽了手出雙入對,像做一件最要緊的事,她們只要走到馬路上,走過新閘橋,後面就有盯梢,她們認真走路,步態一樣,低了頭不理不睬,笑不露齒。

有次她們剛剛蕩到南京路大光明電影院門口,盯了五站路的兩個男青年就上來搭訕,當時只開口講了一兩句:「……小阿妹」,或「……妹妹」,只要劉美萍小紅一回頭,身體有反應,前後有一問一答的神態,不管表情是不理不睬,還是略顯風騷,跟了幾站路的幾個「暗條」也就忽然撲上來,當場抓緊,使這個地段聚集了大量路人圍觀。四個人,兩男兩女,各自用細繩子紮緊一對大拇指,押到附近人民廣場派出所去審查。走進裡邊,就喝令男青年坐到水門汀地上,袋裡所有東西一件件慢慢摸出來仔細盤問,比如摸出一塊手帕,審問:是不是想為女人揩嘴巴?揩過幾次?摸出一卷桉葉糖,先數一數少了幾粒,審問:是給哪個女人吃的?是放到女人手心裡?還是直接放到她嘴巴裡?不講,一記耳光。美萍和小紅極緊張,怕兩個青年瞎講,哀求派出所的阿哥爺叔,費盡了口舌,表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同這種癟三,這種「摸殼」(上海黑話,即流氓、盯梢者)阿飛開口囉嗦的……最後她們被釋放了,講定明早再來,每人交一份檢查到派出所來。

她們許久不寫字,對於回家寫檢查,深感慶幸,也很擔憂,匆忙趕到阿強家裡一一複述,阿強坐於破八仙桌對面發呆,文理不通,紙上躊躇,戳戳點點,絞盡腦汁,終於,她們請阿強吃了一客小籠,阿強最後交出了兩張用「車間統計表格」寫的歪歪斜斜字紙,讓她們小心謄寫,第二天他調了班頭,陪她們去派出所交付了事。

一年後,美萍就去了安徽山裡兵工廠,據說那地方永生永世在做手榴彈,很多男工人沒老婆,因此上海發了一卡車女工去,據說美萍一到那邊,立刻就被配了對,結婚了。再以後,美萍家調換了房子,離開了這條弄堂,也就失去了聯繫,阿強再沒遇到過她,心裡卻一直記得美萍坐在理髮椅裡發的願——假如她以後回到上海,路上碰見阿強,假如她抱著小孩,是一定會讓小孩叫阿強一聲爸爸的。

***** 

二十多年裡,阿強換了不少鑰匙,工廠屢合屢併,社辦廠,經營部,聯營合作,後來變戲法一樣全部拆光了,水泥基礎也連根挖掉,阿強最後歸併到一個開發公司,做夜班看門,很多的大門鑰匙、更衣櫥鑰匙在調換,只有家和理髮店的鎖一點沒變。 

之後就是,阿強的弟弟當了經理,買了汽車、兩處房子,不再指望阿強能結婚,只望他可以與父母住新房子,老房出租。最後是,父母搬了家,阿強仍居此地。在弟弟眼裡,家兄阿強一直是怪誕的,像關進老房子裡一個老怪物。

這階段,「前進」理髮店變成「美美」洗頭店,之後經常換租,但不再改變店名和「洗頭」的內容了,裝有粉紅電燈的小店,很多年不再有女客人光顧了,卻從不缺少女人駐守,但不管店主如今是誰,洗頭妹們今年來自何方,都喜歡樓上的阿強,稱他「阿哥」。

不上班的夜晚,他在店裡喝五角一兩「炒青」,和三四個貴州或者江西的洗頭妹看電視,消磨時間,談談人生。他誠心誠意的老話就是,她們如果要讓男人服帖,嗲比兇好,本店不會有正經男人光顧,不抱任何希望,等以後改行了,不能回鄉嫁人,也絕對不做「煤餅」(低檔妓女),應該弄一個假文憑,到本埠正經地方上班,哪怕做擦桌子、訂機票的小妹,才會碰得到心上人。最重要的是,絕不透露自己的洗頭身世。 

這些老內容,阿強化得無窮的談資,洗頭妹喜歡聽,比較崇拜。東北老闆娘和阿強也相當投緣,雨天沒客人,阿強給她敲背捏頸,最後,她就端了鋼精鍋,到弄口萬春面店買回一碗素澆麵請阿強,纏綿之際,洗頭妹們多數溜到阿強的三層閣嬉戲,吃阿強菜櫥裡的鹽水毛豆,躺在床上,翻他的抽屜,看阿強歷屆女友的定情照片,吃他的苔條酥、雞仔餅等小食。在她們來講,留連這個房間,等於瞭解了這座城市遺留的過往回眸,豐富而雜亂,這裡堆有過多的舊物,比如窗式舊空調一部,高低舊「華生」電扇兩架,祖輩老馬桶,銅箍腳盆,生銅痰盂,兩大疊的陳年地攤雜誌,壁上數幅真人大小的日本春宮過期掛曆,按下開關,門口兩個雜牌射燈和稀疏的聖誕彩燈珠就放光,乾枯的廣東金橘盆景,破舊的塑製聖誕樹和發財樹,嵌有「海洋世界」抬額的漏水玻璃魚缸——都是父母搬家及鄰居無法處置的「燙手山芋」,阿強還保存了他們遺下的一九七六年代自家打製的捷克式落地音箱,不少文革塑料唱片,一九八一年代老虎腳夾板五斗櫥,以及小菜場丟棄的一九八三款「老闆台」。兩個舊冰箱,一是老家的單門「雙鹿」,一是菊娣家一九八五式豪華「航天」牌冰箱,壓縮器已壞,阿強用它做了菜櫥。

光陰如梭,阿強老廠的女工同事們,早已為人妻母,她們一般是紋眉,盤著乾稻草一樣髮式,替人看門面,當售貨員,或居家打麻將、做飯,跳廣場舞。她們都記得阿強,稱他「柴爿王老五」,時常單獨或結夥登門,在他的三層閣做客調笑,也翻他抽屜,觀賞春宮掛曆,打麻將,開傳銷會議,練木蘭扇,敷貼廉價面膜,試減肥按摩膏,製菜會友。來客遇到有別的女人在,也不會生氣吃醋。

*****

不婚男人,即使如何花花草草,在部分已婚婦人眼中,總是處男的美好感覺。阿強很理解這一點,只要她們需要,必也一一滿足。她們都是本分人,生活單調重複,唯有面對阿強,會喚醒她們的早逝的羞腆、活躍和心願。阿強的話是老一套,希望她們對老公或情夫恩愛和睦,這是他作為男人很可貴的一面,從來不詆毀她們各自的配偶、意中人的得失,只望她們善做思考,知己知彼,要有感情,要有吸引力,懂得「一嗲遮百醜」的硬道理。這種密友諮詢會議氣氛融洽,增添了她們的感動和信任。

某些內心孤寂的婦人,把自家的陳舊生活重做精心調整,以期與阿強寶貴的會面。在她們看來,每月能和這個單身男人相擁合歡,跳一次早舞場(票價一元),中午在小飯店喝一小杯,然後到此休息一趟,就是最理想的人生目標,下午四點鐘敲過,她或者她,通常就起身告辭,急急趕回家去準備完飯。五點半、六點,做保安的老公回來,會對廚房裡忙碌賢慧的髮妻道一聲辛苦。晚上,這類人家的婦人,一般都是早早就寢,絕不單獨出門的。

***** 

一個燠熱夜晚,在父母家吃飯、打完八圈麻將的阿強,出門等末班車。

車站上只有一個婦人。久等不見來車,阿強看那婦人,她也看看阿強。窺見對方是他熟知的氣質和階級,阿強沉默一會,搭訕道:這麼多物事,拎到啥地方去?對方不說話,問之再三,她低頭頓了頓輕聲道:——是衣裳,去汏衣裳。

她腳下有兩個鼓鼓的塑料馬甲袋。阿強沉吟道:到我家裡去洗?我有洗衣機,獨用水錶,有龍頭,我一個人過日子。 

婦人看看他,低頭不說什麼。 

後來車來了,兩人前後上車,車廂哐噹哐噹搖晃,婦人拎著兩個袋子,不和阿強講話。但是,等阿強下了車,她卻跟了下來。阿強在前面走,她後面跟。阿強想替她拎一個袋子,她低著頭,不鬆手,不說話。阿強只能走,讓她跟著。

午夜時分,兩人在路上幾次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她都不說話,堅持自己拎袋子,跟著走,一直不說,跟進了後弄堂。

等走上三樓,兩人都已經汗津津的,阿強開電扇、空調,倒一杯冰茶,拖出床底的腳盆備洗澡水。婦人也不閒著,摸到樓下搓了毛巾上來,低頭擦篾席,擦枕席,後來就和阿強一樣,洗了澡。房間裡靜,只聽見水聲。

遠處高樓上一個霓虹燈牙膏廣告,一部分映在黑瓦和窗臺上,一部分在床頭上打閃。阿強躺在席子上。

不久,婦人也在席子上躺下。阿強把電扇調小了一檔。

***** 

兩小時以後,阿強醒來了。 

天還沒有亮,聽到樓下水斗裡嘩啦嘩啦的水聲,他知道那婦人沒有睡,她一直在下面洗衣,沒用洗衣機。 

他再次聽到聲音,天已經濛濛亮了,聲音靜了下來,隱約的塑料袋聲響——她是把洗好的大疊濕衣服裝入袋子?過一會她輕輕上樓來。 

她離開床一段距離,站著,低頭對阿強說:我走了,衣裳洗好了。 

她就這樣下樓,這樣走了。

*****

黃昏接近尾聲,底樓「美美」的門面正逐漸沉陷下去。街區綿延的黑色瓦脊,在渾濁中演化,爬入蒼茫夜色。閘北民居繁星樣的黃濁燈光,發著抖,哆哆嗦嗦,點點盞盞,不斷閃爍出來,逐漸化為大面積的光暈,逐漸浸染洇濕,如密集的菌絲體,細微而旺盛,這就是阿強的閘北。電台女人滾珠般報出股價,如昏囈呢喃,如咒,如誦經文。胡琴聲,車鈴的叮叮聲。生煎,薺菜香乾,油燜茭白,醃鮮,蔥烤鯽魚的鑊氣,一個婦人叫:「小妹!小妹呀!」新閘橋上,西風裡是匆匆不絕的歸人,東南方面,屏風般無以計數,直插天穹的是寶頂玉宇,耀眼看板的明亮海洋。蘇州河在陰影裡凝止停當,如今駁船稀少,不再有嗡嗡的汽笛聲了。

阿強一直單身,一月數天在父母家混飯,有一點小積蓄,加上有限幾個工資,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是滿足的。

有一天,他對老闆娘說,如果他是有妻小的上海男人,他這種條件,過普通男人那種生活,肯定是早就白了頭髮的。 

(註:此文曾無償給某導演改為短片《少年血》,據說獲得西亞某電影短片獎項,筆者至今未知是否註明版權。)

 

*作者為資深編輯,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我們並不知道——金宇澄散文》(東美出版社)。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donmaybook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