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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得主金宇澄的新書《回望》(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之後,引起了很大的關注。218日,北京言幾又書店有一場關於新書的文學對談,嘉賓請來了阿城。

 

這讓人驚喜,意外,細想之,順理成章,特別想感歎一句“他們終於約上了啊”。

 

阿城近十年幾乎不參加任何跟文學有關係的活動,甚至在採訪中,也極少談文學,包括自己的文集出版。記得2015年,阿城受錢江晚報邀請,參加《全民閱讀週刊》春風圖書榜的盛典(他的《洛書河圖》獲得非虛構類金獎),那一次他來了,而為他頒獎的,正是金宇澄。在那次的採訪中,他就對記者說過,很喜歡老金和他的《繁花》。

 

而這一次,應該是兩人頭一回正兒八經地公開對談,以下為現場的實錄,段子多,且意味深長。

 

用對談主持人、書評人顧文豪的話來說:“南北故事大王交手,火花四濺。阿老開場第一句:我剛才誤會金老師講的段子了,但誤會滋生細節,細節又滋生想像,文學不怕誤會。”

 

顧文豪(主持人):今天是金宇澄新書《回望》在北京的一場活動,金老師說,他覺得北京讀者藏龍臥虎,他也發現很多北方讀者喜歡《繁花》,他也想聽大家怎麼理解他之前的寫作,《回望》這部作品非常別致,具體的金宇澄老師跟我們分享。今天也非常榮幸請到阿城老師能和金宇澄老師做這樣一個分享。

 

金宇澄:大家好。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有一些話已經在這本書裡面講了,有一個說法是非虛構,但是我在寫的時候如果說沒有這些材料的話,我就不會去寫它了。其中主要還是因為有一些方面,有一些過去的信件特別打動我,因為這些信裡面有一些畫面,有一些人物當時的心情,所以這本書當時寫的也是很緩慢。另外,我們過去說它為虛構,就是報告文學,到後來就變成叫非虛構,最好等於說根據一個事實,一個人的歷史這樣一部部寫下來的。

 

多多少少對一個人的瞭解是有缺失,這裡面尤其是寫我父親的這一塊,譬如說他的材料多的話,我可能會比較有信心,如果材料比較少的時候,甚至於10多年也就沒有一句話,就過去了。我覺得這就是我理解的非虛構。另外,有一些輔助性的引文,過去沒有人用過,很有趣。譬如說一些場景,我如果有一些這樣的資料,可以把它做得更形象化一些或者更生動。所以在寫這本書時,除了材料之外,我會覺得自己看書看得太少,如果有更多材料,其實有一點像搜集郵票一樣,真到這個時候你會覺得怎麼看書看那麼少!

 

今天阿城來,我也有一些緊張。首先是我們昨天聊了很多話,一下子說不上來!我寫這本書之前,我一直看具體的東西,包括寫《繁花》的時候,我特別喜歡這種中國式的敘事方式,從80年代之後西方敘事或者說很大規模地影響了我們的讀者和作者。

 

譬如說一些簡單的筆記的東西,文豪也給了我一本,我原先看了李伯元的《南亭筆記》,都是遇到各式各樣的人,非常簡潔。中國人的寫作方式不是裡裡外外掏出來,或者把一個人的內心都寫出來,就是幾句話。

 

包括像《繁花》裡面所寫的,抗日戰爭時期,上海孤島時期,有一些新的筆記體也是很有趣。有一個叫吳四寶,他的老婆叫佘愛真,上海人的說法就是女流氓的意思,他的槍法非常准。當時汪偽的銀行和重慶方面的銀行,兩家在較勁。比如說今天打死重慶方面銀行的職員,過幾天汪偽銀行的行長或者副行長會被打死,其中有一個筆記就寫到了。他寫的也沒有頭沒有尾,寫的就是得到情報,某某銀行要在租界裡面哪一個地方吃飯,今天中午在一個包房裡面,完了佘愛真說我要看一下,手下的人就帶著她,這個時候已經要吃飯了,在包間裡面一桌人坐好,手下人說我們今天要打的人就是正中間坐的那位。

 

正中間坐的這一位是很帥的30歲左右的職員或者副行長,佘愛真出來的時候就說了,這個男的長得太漂亮了,不要打這個人,打邊上一個老頭。這個邊上的老頭長得一臉麻子,說把這個麻子打死算了。話這麼說,5分鐘之後一個槍手過去,一槍就把這個老頭打死了。

 

我看到這種他也沒有頭沒有尾,但是有的時候他會把你原先對人物的判斷,這種熟悉的邏輯性打破。這個叫什麼?內心裡面有憐憫也好,愛美之心也好,也沒有覺得我要認識他或者怎麼樣,就是當場的反應。

 

我今天說得有點亂,有一些這種碎片化、生動的人露出來,這種閱讀和我們以往看的磚頭一樣厚,來分析一個人的一生又有另外的感覺。包括《回望》的地下工作,不像我們看電影或者我們接受的諜戰片,都像鐘錶一樣算計得很准,裡面有大量人為的失誤。

 

歷史上面經常會發現一些你想像不到的事情,我記得周恩來當時在上海有一個什麼團,專門是來報復叛徒的。一個公安局的朋友告訴我,說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周恩來說要有四把槍送到某某路,這四把槍,當天下午四點送來就可以打了。但是四把新槍,還有油紙,還要把這個槍擦洗乾淨,要花一個小時,這個時間就耽誤掉了,等於沒錢一樣。這種偶然性的失誤,在歷史上不會寫出來,但是作為我們現在讀者來說,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事情。

 

包括上一回我也講過,關於日汪合約的陶希聖。陶希聖原來和汪精衛是一起的,後來發現汪精衛跟日本人秘密簽訂合約,他就跑到香港去了,他要告訴國務院方面,說汪精衛和日本已經定了合約,但是當時杜月笙就說不行,不能暴露,因為見報的話陶希聖在上海的老婆以及三個孩子就有危險。這是一個叫做萬墨林的回憶錄。

 

杜月笙就到了上海,知道陶希聖的老婆以及孩子在上海的曹家渡,他就派了20個槍手在東湖路這個地方等著,還派了兩輛汽車叫地下幾個人,到曹家渡把陶希聖的的家人接上來,他說萬一有追兵你就往東湖路開,開到東湖路就有20把槍出來了,如果還甩不掉就往16鋪開,開到16鋪一定把你送上船,船就往香港開。

 

像這樣的安排,我真沒有在回憶錄看過。結果這個車開到曹家渡,雖然已經被軟禁了,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了香港就立馬宣佈了這個日汪條約。我可能不太愛看頭頭是道,或者前後邏輯性非常大的歷史,我特別喜歡看一些類似於八卦、細節的文章,但是有的時候我也在想,我究竟幹這個是為了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發現很多朋友也喜歡談論這些,像靈光一現一樣。你看了這麼一小段,你就會覺得就在你眼前,今天我只能講講故事了,不好意思。

 

剛才所說的南亭筆記,裡面的怪人,我們經濟發展到現在這個程度也沒有那樣類型的人。晚清時代,有一個將軍級的人,是湖南人,具體名字我忘記了。他穿著白的戰袍、騎白馬,有很多老婆,他有一大筆錢的話他就到上海來玩。但是他不是到上海花天酒地,他到上海化妝成一個乞丐,跪在有妓院的馬路上,現在想想真是匪夷所思。

 

他手裡拿著一遝手紙,看到一個女孩子(當然都是妓女來來往往),他就給人家一張手紙,不像現在的白紙,肯定是稻草黃顏色的手紙。一般情況下,就是被女孩子罵,髒兮兮的送我這個幹什麼,就扔在地上了,也有心底很善良的女孩帶走了。扔在地上他也不管,像地鐵發小廣告的,帶走這個紙的女孩回家發現裡面夾了一張金葉子。他寫完這個就結束了,你也不知道他處於什麼行為到這兒做這個,按照西方心理學或者佛洛德來分析可以說一大段。等於說飯店裡面吃到很好吃的,你剛想再怎麼樣就沒有了,所以味道特別濃。我不知道各位是怎麼樣的想法?我覺得這樣小的,這樣小小短章,會給你產生很多大想像空間。

 

所以我在《回望》書裡有的時候會觸及到一些小的細節,或者說重點是這些細小的部分才是我感興趣的人,像清代趙雲這種,到了30年代好像這種類型的人還是有,還有在陳定山《春申舊集》有一個人寫到葉澄衷,他很有名氣,辦了很多學校,他的兒子叫葉仲方,等於現在的富二代。

 

當時的富二代我覺得現在也沒有這樣的人,他就是專門惡作劇,其中有一段也挺精彩的,他有一個大飯店叫大西洋,請了四五百人吃飯,大冬天來了很多人,他故意把屋子裡面燒的特別熱,就是你進了這個屋子熱的要命。當時上海有錢人很多都是穿著裘皮大衣,狐裘、貂裘,大家都把衣服掛在門口,又在裡面喝酒,又是燒火,汗流浹背。但是他這個時候已經把500個人裡面所有最好的裘皮大衣都讓人拿出去賣了。等散會的時候穿衣服,發現我衣服哪裡呢?外面很冷,也沒有有空調的計程車,怎麼回家?

 

他說,我今天請你們吃飯但是我沒有錢,你們這些衣服我已經當掉了,拿出一遝當票,像發傳單一樣一撒自己就走了,這夥人狼狽不堪。但是過幾天這些人家裡都有人敲門,拿的一個盒子說衣服還給你,新買的,就是每一個丟衣服的人都得到了新的衣服。這種細節他也不做什麼解釋,陳定山說他是惡作劇。但越是這樣短的敘事,他也不說什麼原因,反而讓人產生非常強烈的想像空間。

 

譬如說非虛構的寫法,有一種非常仔細梳理一個個人物,大致都要平衡以及完整,這個裡面有虛構的成分,但我想做的是,只要我覺得有意義、有趣的,就把它記錄下來,甚至有很多的空白。這可能就是和一般的非虛構不太一樣。

 

我就先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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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文豪:謝謝金老師。金老師今天肯定是有點緊張。一股腦把他想到的東西都講了。大家看《繁花》的時候,很多人在網上有一個評論和留言,對《繁花》的小兔子很感興趣,阿婆叫它吃青草的兔子,在《回望》裡面有交代,這個兔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對於我來說特別有意思。

 

還有金老師所說的細節。我得到的結論是,在座漂亮女孩子如果走在街上有人給你發手紙不要隨便扔掉。

 

接下來有請阿城跟我們分享他的故事,我能夠穿插的是阿城最先看的是臺灣版的《繁花》。阿城老師告訴我說,記得沒有錯的話他一晚上就讀完的。我說什麼評價,他就回答三個字:好小說!接下來也想看看阿城對金老師的《繁花》以及這部作品的感受是什麼。

 

阿城:今天是金老師的活動,我是陪著賣書。講講我自己一點小感受。金老師剛才說,乞丐看見有女孩子,在福州路那邊會給一個手紙。他說上面有金葉。我當時聽差了,我聽成精液。原來是一片金子。

 

地區不同,常常因為方言會誤會。誤會成了另外的意義,誤會也常常成為我們對細節的想像。有一個實際上的誤會,北京、上海稍微多一點,就是你進了這個餐廳包間,現在叫做雅座,你會發現有一片鏡子。一般大陸的朋友或者咱們不太知道這圈鏡子是幹什麼的,以為是女孩子什麼照一下,不是,這個東西是在東南亞、香港有黑社會的時候,餐廳雅座包括普通有很多桌的大廳,都有這樣一個玻璃。進來的時候,通過鏡子看是誰。

 

因此主座是坐在哪兒?主座一定是背對槍的。正對著入口的一定是保鏢,但保鏢這個位置被我們一直誤認為是主人坐的地。我有點年紀了,被人家請吃飯常常就安排我到“保鏢”的位置。槍手進來,第一槍就把我打死了。因為槍手也認為,迎面上座一定是要殺的這個人。主人面對著鏡子,背對著槍手,他一眼就知道,要進來殺人,所以他就會往下躲,正面的這是保鏢,一看進來是歹人,拔槍就射,這個時候主人得到保護,有逃脫的可能。所以餐廳有這樣一圈是很危險的,歹人請客的!有各種仇敵的這種人請客,不是我們做壽,老爹老媽什麼這種的。這也是一種誤會。

 

說《回望》這個書,我第一個發現的事情是,這本書也有一個地圖,在看《繁花》的時候有一個地圖,我們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重看一下,它基本上和《繁花》地圖所標出來的點,是重合的。

 

假如說金老師再寫書,該有一張地圖,跟兩本書也不重合的話繼續下去,我們會出現一個非常完整和密集的上海地圖,每一個點都有一個很精彩的故事,讓你記住這個地方,慢慢地,如果這個地圖還有其他的作者也來寫的話,上海在時間軸的串聯上面會非常豐富,使人們對上海這個地方有一個越來越清晰和越來越深入的瞭解,我們對這個城市好像對家庭一樣開始熟悉了。這是我從金老師的著作裡面得到一個比較深的印象。所以我特別企盼金老師的著作能把這些點再細緻、再深入,像寫《人間喜劇》一樣,把整個巴黎以及跟巴黎有關係的外省,給出一張那個時代的法國地圖(最詳細的是巴黎地圖)。

 

這個事情特別有意思,對於北京來說也需要這樣一個地圖。北京這邊的人比較愛忘事,這個地圖沒有建立起來。我小的時候曾經住在那個附近的石碑胡同,最早50年代初的閱兵是有騎兵的,戴的都是狗皮帽子,其實就是從東北過來的騎兵。那個時候覺得騎兵很厲害,他們會在石碑胡同口,四個門洞,叫牌樓,現在這個牌樓沒有了。到了西單那邊單牌樓,西四的時候為什麼叫西四,因為有一個四牌樓,這個地方如果沒有人寫的話,將來你不知道它曾經是什麼樣子。

 

後來開始有坦克,這個坦克一過,每年這個長安街就得翻修,因為把老路壓壞了,尤其這個西單的十字路口,坦克轉一個九十度,從宣武門出去,這個西單路口就被碾壓得最厲害,挖了再補上每年大概有兩次,這樣的細節沒有人寫,北京在這些方面應該追上,以金老師為榜樣來寫它。這個事情我自己認為意義非同小可。

 

我們講一點離我們現在不是太遠,也就是50年代、60年代的時候,法國有一個百科全書,最簡單來說,就是對很多事情發生興趣,他希望對很多的點進行一個深入發掘,這個發掘導致了對法國大革命的反響。為什麼?巴黎歷史上不斷發現,對法國大革命的歷史書寫是一個妖魔化的,按照當時法國的情況不會爆發這樣的行為。再發掘下去,發現它是被鼓動的,不必發生這樣事情的行為背後是有人在推動。法國大革命歷史的推理的結構以及原來的環境漸漸地好像一個島,慢慢往上升起來,浮出水面,水都流走了,我們看到了遺址,這個時候我們開始對這個地區清楚了。這個島對法國影響世界的大革命進行深刻反省,這個反省導致了對於革命的反省,關於革命還是改良這個爭論加了新的詳實資料以供討論和見解,最後發生了一個很大的事情,法國人自己對自己的歷史,影響世界包括觀念形態深刻反省,這個認識也不像以前了。所以這個東西做的越普遍越深入的時候,我們對自己的歷史會產生另外的認識。

 

 

金宇澄:阿城今天所說的這一塊,我們昨天聊天說到了這裡。我第一次在阿城這邊聽到自然主義是非常有用,他說應該像法國一樣做到一些極致以後,把一些東西寫出來之後,對我們現在的寫作再有意義,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受益匪淺。包括像寫《繁花》也好,有人也說要還原,還原到這種地步,是否有意思或者怎麼樣?

 

在寫的時候你也會猶豫,雖然已經離開一般的寫法很遠了,但是我也很猶豫,我在想這樣寫是不是行?這個寫作一直在糾結當中。這個話對於我來講,包括阿城所說的《回望》範圍裡面經常會錯過,因為要把甲和乙的事情說完,大家在這個中間因為說這個故事而疏忽了他停留的可能性,他如果停留的話,在甲和乙有一個丙的故事,你要說甲可以,但你把丙的事情還是可以寫,他昨天這樣說的時候,我簡直都沒有想到。我自己以為,已經在這個範圍內梳過一遍了,但是實際上這個裡面還有很多可以做,往深度裡面做。

 

我是編輯,我有的時候也會對讀者說不要拼命地往前走,你的範圍非常小,作者每一個人的範圍都是很小的,有的時候你一直往裡面走,覺得我這個已經寫過了,我要寫別的東西,但是實際上這一塊你再寫下去,可能都不出原先的範圍,因為原先的這個範圍可能是你最熟悉的這一塊。昨天我聽了這些意見,我本來以為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顧文豪:昨天阿城的一句話對金老師的觸動比較大。金老師跟我說阿城講的話,阿城希望把金老師的上海文學地圖挖掘下去。深度挖掘和廣度開發,這個價值是同等的,就是往下挖。聽到兩位老師說上海文學地圖時,我很喜歡一位作家,大家也讀過,英國的奈保爾,他最早是殖民地作家,他先模仿狄更斯寫作,他說“我寫我不瞭解生活的時候,我其實不是在寫小說,我是在寫童話”。這不是你所在的語境和世界。阿城提到非虛構寫作在國外比虛構寫作占的閱讀市場更大,我們國內可以看到,非虛構寫作其實也是。我想請教一下阿城,因為兩位老師都非常喜歡抗戰時代因緣史,阿城說寫民國時代那段上海歷史是無意之作,就是無心之作。金老師是有為之作,他是寫一個小說。您覺得陳村人,一直到金老師,他們是否都在建構這個上海文學的地圖,他們之間的區別是什麼。

 

阿城:無意之作,很多地方,比如說是他青春期經常活動的地方,或者有一些是見到很重要的人,對於他一生的意義的回憶。對於旁觀者來說,他對這些點的描述以及回憶構成了一個地圖。另外在寫上海的時候又構成地圖另外一些點,把這些點疊加起來,就會對這個區域,比如說上海,有一個很全面、有興趣、有細節的瞭解。剛才金老師說,昨天有話題聊到了自然主義,有一些閱讀經驗的人都知道,法國的左拉是自然主義代表,中國一直在強調寫實主義、寫實主義,那麼什麼是寫實主義的基礎,其實是自然主義。巴爾扎克這樣的作家,他們描寫之後左拉認為沒有到底,一定要通過自然主義達到寫實的極限。你到了這個極限的時候,你才能夠退回來知道你的寫實主義把握是不是有分寸、夠份量,沒有這個底線我們不好把握自己,或者沒有對這個底線的時候,我們看不清別人的寫作或者自己的寫作在一個什麼樣恰當、合適的寫實的度。

 

人活一輩子,在文革的時候看到這個人生的絕境,這就是底線了,什麼是底線了,再往前走就是死亡。誰是樂觀主義,當然是我,知道要我一回頭就是那樣的,我一偏頭就是灰了,不是最黑,越偏頭怎麼樣?越光明,越來越亮。所以經過了大家俗稱的苦難之後,其實是你到沒到底,沒有到這個文學的自然主義,到了這個時候你只要偏頭,所有細節的顯現,細節的意義在哪裡,是越來越清晰了。你想燈照得越來越亮了。

 

我們講了這麼多年的現實主義,但是對於自然主義一直持批判的態度,這個根源在哪兒,因為我們的現實主義是有一個關於你覺不覺悟,你的覺悟體現在哪兒?你的現實主義實際上是在拷問你對現實的認識和你要發揚什麼認識?自然主義不是這個。

 

像剛才金老師所說的。你不知道他為什麼寫這個細節,寫了那麼細,裡面好像沒有告訴我們什麼價值觀,但是它那麼有力量!所以寫實主義其實像氣球一樣飄忽不定。它必然有一股強風來,有一個主流漂。沒有一根線能夠栓住的氣球,這個氣球就是你的寫作。這個扣在哪兒,下面細的點在哪兒,這叫自然主義。我們幾十年的寫作一直沒有看到自然主義的底,但是實際上中國是有這個傳統的。《金瓶梅》就是自然主義的描寫,《紅樓夢》是自然主義的要脅,但是《紅樓夢》加了一點,他告訴你有一個價值觀或者該放棄什麼,後來賈寶玉還是出家了,很強的價值觀使他有這樣一個的行為。但是《金瓶梅》不是,你就看到一個自然的生物體慢慢地怎麼沒了,和本能的東西在那個裡面來回的蠕動。中國實際上是有比左拉時間要早,空間要早的自然主義傳統,這個傳統被我們偽道德的意識,各個方面的意識把它價值否定了,有沒有人去接中國自然主義的傳統?其實有很多人,但是沒有人敢通篇這麼記上,只是局部記上了。

 

我看《繁花》第一點興奮的就是,它那麼多點是自然主義性質的,當然這個話講得不好,大家可以理解我的意思。就是說“終於開始有人給中國現代的自然主義補課”。這個“補課”的結果其實是正反應。這就是說有誰看過《繁花》,有那麼多的人舉手。我知道自然主義的描寫,對我們來說,是最本性的,你敢直視的。因為看一個作品的時候,學術叫做“偷窺”等等,你敢直視它,實際上就是敢直視自己。你平常沒有一個機會去直視自己,頂多是反悔,我怎麼會那麼做?當你在自然主義這個底線遊走的時候,你實際上在看自己、認識自己。

 

有一些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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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阿城所說的這一段,其中有一些我們昨天聊天已經聽到,但是我今天第二次聽,我覺得還是非常有意思,有一種興奮感。因為我最近也碰到這些問題,但是我腦筋比較糊塗了,有時候會想這些事情該怎麼樣分辨和處理。比如說,《繁花》最近在上海,準備改成評彈,本來是評話,但是說改成評彈沒有問題。他們找我商量的時候,我發現有非常大的問題。因為評話是自己一個人說,但是評彈就是談談唱唱,談談唱唱以後遭遇到一個問題就是判斷這些人物他們會有傳統分辨好人壞人的問題,首先上來就是判斷這個人是好的還是壞的?

 

譬如說,他們做的第一場就是《繁花》捉姦這一段,結尾的時候她丈夫帶著幾個弟子沖上去,把老婆和那個男的拖下來,都是不穿衣服拖下來,拖下來之後派出所的人說到底怎麼解決。小說裡面就是立刻滬生和淘淘說這個男人不像話,再有什麼事情,你把你老婆衣服不給她穿,丈夫也不是一個好人。但是評彈處理這一段,一開始這個男的進這個女的房間,就是做壞人的人一定都是中午上去,包括到最後把它改成做了這樣一個壞事情活該!他不能把這個小說還原到公開的演出,他就改編成這個男的是被幾個徒弟打了一頓,該打!我說這個就不對了。因為這個小說裡面的分析雖然是一個世俗的畫面,但是在我們目前這個情況下,你也不能說婚外戀這個人物就是一個壞人。他說這是我們世人教的,一代一代傳下來,首先要看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要看相,這個相要一開始就看。比如說我們講三個人,其中有一個人就是壞人,所以這個裡面就是牽扯到了怎麼樣來判斷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我覺得這個已經離開我們很遠了。在一個和平時期,我有時候想想我認識的所有人,我真想不出來哪一個人是好人,或者哪一個人是徹底的壞人!也就是說我們現在觀念上的,實際上和傳統親密接觸以後發生很大的矛盾面,就是這些傳統戲劇在某一個程度上好像既是要怎麼樣做,如果這個觀念不改變的話,可能就是不大會有人接受,因為是把它簡單化或者通俗文學就是好人壞人,或者說是嚴肅文學就是好人也有壞,壞人也有好。他們接下來要做32回,這是在評彈裡面算長了,一個編劇一個禮拜就編完了,一個禮拜就演出了,這個書這麼“生”就演出,我覺得這個事情不好幹。說起來這個書有很多世俗方面,但是他的味道已經不是過去這種了,所以這個也是我遇到的問題。裡面有很多問題,我自己都沒有想好!

 

顧文豪:金老師剛才講的《繁花》一上來捉姦的場面,用上海話讀那一段特別好。金老師的說,《繁花》恢復了偉大的通姦傳統。我讀了之後感覺驚心動魄的通姦故事。我們講了很多的《繁花》,倒過來講《回望》。

 

《回望》裡面一些細節,剛才阿城也說了,一些細節一些事物一些原形。您寫這部書我相信寫作心態不一樣,包括寫作手法也不一樣。我跟朋友聊天,《繁花》是一個跟網友互動過程當中產生的作品,《回望》是完全閉門造車寫的作品,特別是牽扯到《繁花》的時候有什麼樣的考量?

 

金宇澄:《繁花》在網路上寫的大家都知道。這個形式上面,比如說像西方張恨水以及魯迅的都是連載的,都是當天做的,不像現在都寫完了再連載。狄更斯都是報紙上連載的,讀者寫信給他希望某某人不要死。這個連載不是新生事物,前兩年還有一個網路寫手寫死了,死在電腦跟前,我非常能理解他。那麼多人等著他,他真的不是為了錢,這種興奮感我自己知道,真的是這個原因的。等於說自己一個人拿著話筒唱歌,頂多唱三首歌就完了,但是你和朋友在一起唱歌,大家一起唱你肯定拿著話筒不放。

 

90年代寫過一個道聼塗説,平時在家裡聽我父母講的。接下一段是我父親過世之後,通過我母親給我的一些過去的材料,那些材料裡面其中有幾封信非常打動我,這個過程是完全不同的。包括剛才顧文豪所說到的裡面這些故事,這些故事實際上都是材料。這個故事很有趣,這個醫生把人家家庭弄得一塌糊塗,實際上就結束了。我父親拿過來這個筆記本他改寫了,這個吳醫生的事情寫過兩遍。等到那天晚上兩點多鐘,這個筆記本我發現裡面滑出一個小紙條,我父親的字寫的挺好的,我一看這個字條就發現他在91歲的時候字非常無力了,他發現把人家家庭搞得一塌糊塗的時候原來他還做過好事情,我剛才所說的好人壞人的問題。他把人家家裡妻子以及所有財產都卷跑,把年輕媳婦也一塊拐走了,但是另外一本書裡面這個人為了營救我們的領袖人物,通風報信使得他沒有被日本人抓去。剛才我所說的這個所謂好人壞人的簡單分析,尤其是到了現在,已經不產生這種可讀性了,而人的複雜性話題等於說是永遠我們關注的,甚至於剛才所說所謂八卦這一塊,或者剛才顧文豪所說的,有兩本寫上海歷史陳存仁的書,這兩本書評論都不像我所說的那麼好,但是有一點是這些細節以及人的複雜性,讓我產生了對過去完全不同的想法,包括上海。回望他的寫作我有幾個朋友他看了之後他就覺得對於非虛構的方式,回望非虛構的樣式,就是沒有人這麼做過,包括後面一部分是口述,後面一部分完全是我們的口述,中間是引用了大量的材料。前面是一個像影子一樣合起來的做法,當然這個其中是做了很多相互的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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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訊文化 】 錢江晚報  馬黎2017-02-20 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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